身能示武 心能超越——纪念恩师张克俭先生归真五周年 |
马文国 |
师父已经归真五年了,几乎每年都要去武汉,到了武汉,必然要到江夏的回民公墓去祭拜师父。和那里的阿訇见面,总要给一些“涅贴”,请阿訇为师父诵经。阿訇对师父的武艺并不熟知,却从每年来祭拜的弟子中感受到师父的非凡。我告诉阿訇,师父是一位令穆斯林骄傲的人物,有穆斯林的虔诚、勇健、坦荡,在武术界享有崇高的威望。师父长眠于此,江城山清水秀之地,汉白玉的墓碑镌刻了师父一生的传奇,成为一个经典,无法超越。
武汉的师兄弟们总是亲切地称师父为“老头”,加上用湖北方言,听起来多了平易和亲和,我虽然没有去研究其中的内涵,但我想“老头”两个字里一定饱含着尊敬与深情。
本文作者马文国在恩师张克俭先生墓前留影
从2008年的10月30日师父归真那一刻,心中就有一种想法,想写一篇纪念师父的文章,一晃五年,却迟迟没有动笔。未下笔的原因只有一个,我虽然写过很多文章,但总觉得自己的武学体验和感悟不能完全展示师父在武学上的成就。师父的武艺是无法用文字来描述的,除非亲见,难以感受到那份震撼,是一种极富功力和震撼力的视角冲击。我常常告诉自己的学生,对传统武学的体验和演练,我所见过最好的就是师父张克俭先生,那是一种融入了个人感情的示范,会触及人的内心深处,在勇猛、雄浑、深沉、彪悍的招法变换中,观者会感受到人体能量的迸发和凝聚,一种恢弘的气势和细腻的身体空间移动,而一切中透射和彰显出一种威力,一种来自于生命对“武”的理解和诠释。武冬说,老师一生是用身体在示范中国武术,让人看到武术的真实和真实的武术。碰到武术界的一些前辈,他们提起师父,有一句话最具代表性:张克俭是有功夫的人。我觉得这是对师父武艺最好的评价,一个武者,行走武林江湖间,虚名是无益也是为人不齿的,而真实的评价和尊崇却是来自心底,恒久和真实。
五年了,常常会想起师父,想起和师父相处的每一个片段。师父是一个性情刚烈的人,坦荡而真实,又不乏童心般的可爱。和师父相识的时候,醉心于和沉迷于师父那种精深的功力,五体投地,对翻拳的演练达到了“令观者为之动容”的境界,而颇具豪侠之气的师父在那一刻同意收我为弟子,传授我通备艺业。从那一天,我开始了辗转武汉和西安之间的飞机、火车,在武汉关山师父的训练基地里,和师兄弟们一起苦习翻拳、鞭杆、打桩和劈刺,挥汗如雨,每天吃热干面和牛肉面,至今想起来有一种久久的温暖和感动。建军和海如、王飞几位师兄常常请我小酌,和师父一起喝酒、讲拳,在微醺中吼几句师父爱听的秦腔。我虽去过武汉数十次,却对武汉的其他地方依然陌生,只熟悉武汉体院和关山,对关山有一种特殊的情愫。05年,马贤达先生带领赵长军到了关山,那天师父很开心,说他的老师来了,接待的格外隆重,除了弟子们的演练,师父亲自演练了站桩翻和绨袍剑,还做了迎风条子的几个组合。长军后来告诉我,60多岁的人,一口气练几个套路,现在的专业运动员也达不到。那天贤达老先生很兴奋,亲自下场为建军师兄指点了大跨步和八极拳小架,为梅子指点了绨袍剑。师父宴请了贤达老先生一行,在一起回忆了很多往事,他们聊起“大爷”、“二爷”和“罗阿舅”,让我们这些弟子们很受感染,这是传统武术特有的魅力,那就是历史和传承,把习武者深深地牵连在一起,一种情结,一种归宿。快十年了,翻开影集,我依然从“武汉通备盛会”的文件夹里,感受到先辈们朴素的情感。师父归真后,贤达老先生常常会说,文国啊,每当我看天气预报到武汉的时候,我就感叹,你师父无常在那里了。老先生眼睛湿润了,让我感受到他们师徒间的真情。
师父每次来西安,都要看三个人,一是贤达老先生,二是他的师兄马振邦,三是杨宝生。02年4月的一天,师父去看望贤达老先生,我陪同师父到坊上买了一只整羊,师父亲自扛着上楼,在楼梯上高声喊:老师,克俭看你来啦!坦荡、朴素的情感流露无遗。那天贤达老先生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紧紧地握着师父的手。他们在一起聊了很多,师父问了劈挂拳趟子手的几个动作,师父做了“单勒”和“横拦手”,能感到整栋楼都在震动,贤达老先生连声说,哎呀,克俭啊,慢点慢点。中午,贤达老先生在他钟情的新疆馆子宴请了师父,也是在那天,师父告诉我,你在西安,离贤达老先生很近,要尊敬和侍奉老先生,请教老先生通备艺业。也是从那天开始,我正式改口称贤达老先生为“师爷”。振邦老师曾拜入颖达先生门下,师父尊其为“师兄”,他和师父可以说是最好的武学知己、知音。振邦老师执教陕西队的时候,请师父来队里给长军指导棍法,给楚凤莲指导翻拳,每次师父来西安,必要去看望振邦老师。老哥俩一聊就是大半天,振邦老师经常说,克俭的拳我看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看不够,爱不够。如今贤达和振邦两位老先生都已作古,然而他们的交往却让我念念不忘,从中深切体悟到了他们对武学的一片真情和因为武学而结下的深厚情谊,延续了很多年。杨宝生老师是师父的“伯乐”,当年杨老师赴兰州学艺,认识了师父,为师父的功力所折服,向武汉体院推荐了师父。从而使得隐迹金城的师父在1982年南下江城,在武汉传授通备艺业。提到杨宝生老师,师父总是充满了感激之情,说没有当年杨宝生老师的引荐,就没有他张克俭在武术上今天。师父就是这样一个坦荡、正直、知恩图报的人,原武汉体院武术系主任江百龙也是师父的“伯乐”,08年在武当山,百龙老师告诉我,他第一次见到克俭老师练劈挂拳,为这种极富功力和感染力的武艺所震撼,他说这样的武术奇才一定不能放过,一定要留在武汉体院。而实际上,师父在武汉执教20余年,已经成为武汉体院“北派武术的代表人物”。真实的武艺总是能撼动人,无论地位与财富,因为人性对真理的追求和向往是一种必然的选择。
师父是地道的西北人,喜欢西北的饮食,每年都要回兰州一两次,到西安小住几日。在西安的时候,师父每天早晨都要去吃老安家的水盆羊肉,老安是一位宽厚可敬的穆斯林,话不多,却十分欣赏师父坦荡的性格,和师父会聊一些关于武术的话题。师父吃饭的速度很快,常常我吃了一半,他已经喝完汤了,在门口抽烟。有一次我和师父去户县吃小马家烤肉,师父一口气吃了50多串,女儿带了核桃想吃,没有东西砸,师父就用双手捏碎,周围的人纷纷赞叹师父深厚的功力。每次到武汉学艺,师父总是嘱咐我带牛骨髓油茶和腊牛肉,虽然在武汉,他一直保持着西北人的行事风格和生活习惯,一口兰州腔,喜欢吃牛羊肉,性格耿直、豁达又不乏刚烈。这些如同师父的拳一样,简单、质朴、真实,师父的身上,体现了他所理解的武术,融入了他的生命能量,感染着自己和别人。西北的水土养育了师父,给了他血肉之躯,更给了他磅礴大气的个性,也造就了师父醇厚的人格魅力,让我们敬仰、追忆。
2007年师父被诊断为食道癌,随后做了手术,他依然每天谈笑风生,和弟子们谈武论艺、下棋喝茶。有一次我去武汉看望师父,看着老人家清瘦的脸庞,化疗导致一头浓密卷曲的头发也掉光了,我忍不住落泪了,但师父还是那么幽默、健谈,在房间比划起动作依然勇猛彪悍,极富功力。07年,受邱丕相先生的邀请,师父赴济南参加教育部的会议,演示了翻拳和鞭杆的技法,虽然是刚刚做完手术,身体虚弱,但矫健雄浑的拳法以及深沉的功力让每一位与会者受到震撼,大家以经久不息的掌声来回报这位一生痴爱武术、用身体和情感示范武术的老人。会后,他乐于指导年轻人练习翻拳,师父总是说,我的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最好是教给弟子们,把老一辈的东西传承下来,这是对先辈最好的纪念。
2008年10月30日下午2点,我当时在武当山参加第三届世界传统武术节,担任大会的翻译。建军师兄给我打了三个电话,我没法接。随后,师兄的短信来了:我父亲已经走了。我一下子无法忍住自己的情感,在会场泪流满面,失声痛哭。师父走的很突然,没有任何征兆,11月1日,赶赴武汉。在几位师兄那里聆听了师父最后的时光,他是和徒弟在下棋的时候感到不适,一声荡气回肠的咳嗽使得师父喷血倒地,墙上喷了一大片血迹。师父没有留下一句话,顶天立地,像一个武者那样瞬间离去,自己一生在武学上的阅历和体验成就了他的传奇,也留下了太多的传奇。在江城武汉的回民公墓,来自全国的数百名弟子为师父举行了庄严神圣的穆斯林葬礼,汉白玉的墓碑上镌刻了师父一生的武学传奇。大家在老师的墓碑前含着泪水演练师父传授的翻拳,翻拳是师父一生最爱的拳种,也是师父在武林的成名之作,造就了师父在武林“翻拳王”的美誉。
五年了,朝夕研习、演练传授的武艺,无论是翻拳、劈挂、戳脚、鞭杆、迎风条子和劈挂刀、绨袍剑,还是拳法和兵器的实战,常常会想起师父,想起师父慈祥的笑容和演拳的威仪,想起师父细腻的传授和讲解,想起师父那令我陶醉、向往、敬仰、追随的示范。翻拳的一进一退,劈挂的一起一落,鞭杆的一横一竖,戳脚的飘点拧转,都在体味、追忆师父的功力、神韵、气势和意境,力图展现师父的武艺,融入个人全部的情感,在武学的体验上传承师父的智慧和能量。
又要启程赶赴江城看师父了,泪水弥漫了文字,身体里涌动着师父的那份武者的气节,刚直、坦荡、虔诚、豁达、善良。
愿真主佑护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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