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武当山游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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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宫遥在紫云边,仙乐曾闻白云篇。莫怪武陵迷去路,可能天上住千年。”其实,明人高迁的诗句早让我对神秘的武当山牵肠挂肚了,不过,它难道真的比武陵桃花源还诱人?
仲春三月,我偕友人出京南下,过河北,入河南,抵湖北,由襄樊西行达十堰,转乘长途汽车进入了方圆八百里的“天下第一仙山”。此时正值雨季,武当群峰尽在茫茫烟雨之中,加之山路高峻,车行极缓。望一眼车窗外深不见底的涧谷,真令初来乍到的人心惊肉跳,倒是几个回山的道人依旧谈笑风生,履险如夷,看来是轻车熟路了。
傍晚时分,当我跨入紫霄宫山门,便一眼眺见游玄德道长在十方堂外的石阶上迎候我们。他快步而下,如驾云一般飘然来到面前,抱拳施礼说:“辛苦、辛苦!我估计你们该到了,正好刚送走一批台湾香客,便在这里相候。”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谈得投缘,便邀我们上山再叙。今天他已然不是上次那个穿“便衣”的形象了,却见他穿一身利落的道服,潇洒俊气,眉心那一点功到自然成的朱砂痕,更透着难以言表的灵光。这位年方廿五的武当玄武派十四代传人,不仅功夫超卓,而且是位出色的管理者,要么他怎能在藏龙卧虎的武当山任道管会主任呢!
游道长住在十方堂内一间简陋的小屋。屋里最显眼的是一副脚手架般的木人桩,桩上大大小小吊了许多沙袋,他说是为了练拳感反应意识而自制的,北墙上斜挂一柄龙泉剑,另有几张他手书的条幅,记得有两句是:“斗室能观天下事,龙泉飞舞振八荒。”足见主人心志不凡。南墙齐胸处挂着一刀黄表纸,外缚巴掌大一块狗皮,纸一张未破,皮毛也是完好无损的,掀掉这纸靶,坚硬的老砖却酥了,形成了一个寸许深的坑。可以想见他发出的是什么力!
晚饭后游道长陪我们去山间散步,但见云迷蔼合,远近山峦一概不见,使人如坠五里雾中,这飞云荡雾的武当胜境更有一番仙风道骨的韵致,幽趣不减青城山。
夜宿丹房,听山雨穿林打叶,愈觉清寂,出家人清苦澹泊的生活也算是体验了一些,但自认为尚难免俗,不能终年吃这份苦,也许这就叫“道心不坚”罢。不过,从喧嚣的都市来此体验一番这种特殊的生活心境,倒是蛮有味的。“庙里有人好成仙”,我这回是借了游道长的光了。
清晨,一阵又急又脆的鞭炮声将我惊醒,又一个台湾朝山团来了。听说,今年预计有几十万海外同胞来进香,有时一天就来好几批。国内的游客、香客更是终年不绝,即使大雪封山,也阻挡不住那些虔诚的还愿者。
上午,我们拜访了住紫霄殿的全真龙门派第二十七代郭高一道长,进得门来,见年逾古稀的郭爷正在洗衣服。他面色红润发亮,白髯飘襟,活脱一个“英雄老黄忠”再世。我们从养生之道谈起,他意味深长地说:“养生就是保已。不少有才华有知识的人英年夭折,很可惜啊!他们只知理而不得法。一些老武术家患半身不遂,也是终生不得养生法。天有三宝日月星,人有三宝精气神,不正确利用这三宝当然不行。”说到拳理,郭爷侃侃而谈:“万拳千经一理通之,外家拳练到顶峰也就是内家拳。拳越打越短,最后无形无象,不过一‘太极’而已!”
从郭爷屋里出来,我们请蔡道长、邹道长等坤道师傅表演武功,她们谦虚地说自己功夫不行,但那一式式太乙五行拳、太极拳、武当剑,仍让我们领略了世人难觅的武当内家风采。
曾听有些自视颇高的朋友说武当山是空山一座,想必是他未识武当真面目。“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何况尘俗的偏见和武当八百里云海的阻隔呢!武当山属秦岭山脉,背倚林莽千里、险远莫测的神农架原始森林,交通不甚便利。然而自周朝迄今数千年间,武当山始终是中国的宗教胜地,它古名“太和”,传为北极真武玄天上帝修真得道显化之处,唐朝时被列入道教七十二福地,声名益彰。且历代不乏高人于此隐修,如尹喜、伊轨、阴长生、马明生、戴孟、吕洞宾、陈抟……其后,张三丰祖师在此创立了以柔克刚,舍已从人,以静制动,后发制人的武当内家拳,更使人们对这座巍峨雄峙的仙山顶礼膜拜。标奇孕秀的武当山,有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更有著名的八宫六观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庙,其间珍藏着大量文化瑰宝,如此天宝地灵人杰之处,焉能谓“空山一座”?!
晚上我们商定天明朝金顶,便早早安歇了。翌晨,依旧是烟岚敝日,细雨斜飞,因登顶心切,便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游道长背了个大红包袱,崇玄挎着沉重的摄影器材,唯有我这个文字记者最轻松,只揣了个采访本和一支笔,急急踏上了湿滑的山路。山中一片一片流香溢彩的桃花盛开着,在朦胧的薄雾润色下愈发绚烂夺目,叫不上名来的禽鸟在迷离的高枝或荆丛中悠扬地鸣唱……真是一幅“空翠湿人衣”、“鸟鸣山更幽”的水墨丹青。这一片自然天籁的真实的诗境,令我心醉神迷、悠悠自忘。
从古神道上攀,山势愈来愈陡,从一天门至二天门的588级石阶更是险如天梯。气温也急剧下降,背阴处已可见残存的积雪。未到三天门,我和崇玄已累得只剩下喘的劲儿了,而游道长却越走越来神,爽性甩下我们驾云一般“飘”得无影无踪。当我们再看见他时,他已在距金顶一箭之隔的朝圣门打坐半晌了。此时雨急风骤,寒意陡增,望着定境中的游道长,我不感慨系之:正是甘于寂寞和长年凄风苦雨的自我磨炼,才造就了从古至今一批民族精英和旷世俊才。相形之下,那些声色名利之徒是何其可怜又复可悲呵!
过朝圣门,便趋天柱峰金顶。明朝大旅行家徐霞客亦曾到此,他在游太和山日记中写道:“山顶众峰,皆如覆钟峙鼎,离离攒立;天柱中悬,独出众峰之表,四旁崭绝……天宇澄清,下瞰诸峰,近者鹄峙,远者罗列,诚天真奥区也。”可惜这“天柱晓晴”我们始终无缘得见,唯将烟雨横飘、空溟虚幻的异韵别趣深深地印在了脑中。
金顶建筑极为精巧,尤其是供奉真武大帝的金殿,整体重达几十吨,均为铜铸鎏金,飞檐叠脊,不露细毫接痕,历五百余年不摇不动。这实在是举世无双的国宝。
漫步金顶,衣履尽湿。手抚危栏,听山腰处鞭炮阵阵悦耳,唢呐声声悠扬,是朝山的大队人马来了。只听听这大雾中传来的声音,其火爆热闹的场面便可想而知了。
夜宿金顶。为驱宵寒,守着炭火盆,小酌三杯竟醉,游道长笑曰:“武当大曲,窖内三年,先绵后硬,如遇内家高手,由不得已了。”酣意中却听见隔壁一个道人与东林寺、少林寺来的两个和尚海阔天空地漫聊,从少林功夫到内丹周天,从风土人情到各自身世,无所不及。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我已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天上人间了。
是夜,游道长和我们同住一屋,加之山雨敲窗,三人兴致颇高,也作竟夜清谈。游道长虽年轻,却出自明师门下,既精于理,体悟更深,所论甚高,使人开窍。他说:“武是法,魂是功,法与功结合才是‘道’在武学中的体现。武术发展的趋势依旧是先继承,后融会贯通,悟透真妙,依自身特点充实技击内涵。中国武术讲万法归宗,虽然门派很多,却都源自一个整体,任何门户之见都有碍武术发展。而目前那些减少实质内涵的所谓武术,体现不出传统文化的价值,更是有害而无益。”
至于习武者的修养,他认为:“学武的人要讲道德,有礼仪,有正义感。要多看书学习,做个文武双全的人。要忌争斗,忌嫉妒,忌炫耀。”谈到技击,游道长的体会是:“实战时心意务求‘自然’,一静制万动,无为而无不为。交手时须有旁若无人,势如破竹的气势,尽可能发挥意识、内功、打法、身法上的本能。”真知灼见,足资借鉴。谈兴正浓,不知东方之既白。
黎明雨住,雾犹不散。我们择新路下山,以广见闻。沿途但见许许多多拄杖老人,尤以妇女为多,都提着香烛表纸灯油,缓缓攀上山来。人流中夹杂着几抬滑竿,上面卧着穿金戴银的男女,遇到极难走的陡坡,这些年岁并不老的人自顾嚼着口香糖,仍不肯下来。而抬滑竿的农民个个满脸蜡黄,汗如泉涌,穿着破胶鞋的双脚在石阶上打摆子般艰难前行,老远就能听见那疲惫已极的咻咻喘息和滑竿吱吱嘎嘎的呻吟……我不知道付出这样的苦力能换取多少酬劳,更不知道自己朝山却不想走半步路的人能否得到“神明”的庇佑!
游道长见我沉思不语,便含蓄地说:“武术是一项强国强种的事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要强盛,首先要振奋民族精神,强健国民体魄,武术恰恰能起到这两个作用。如果有关机构能深入民间,一定会找到真东西,秘功绝技也会破尘而出。失传之说,不足为信!”
回到紫霄宫,征尘未洗,便带着几天来萦绕头脑的一些问题,去拜访内功、武功精深的道协王光德会长。他听明来意,简捷明了地指出:“武术到了谈‘魂’的时候了,应还武术以本来面目。现在到处是武馆,像演员走穴一样光为了赚钱。金钱第一,必堕邪道!我们必须发展传统的古朴的武术,真东西不传下去,武术就颓废了。为继承发展内家绝学,我们要培养自己的人才。”
山居数日,宵宵听雨,日日观雾。然而,武当山的主人却是开朗透明的,令我感佩,令我难忘。临别,游道长书赠宋哲张载的几句话给我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正是我们共同的使命。我不揣浅陋,亦回赠一诗:“驾雾欲何之,太和访明师。有缘今生遇,相逢恨迟迟。”别了,武当山及武当山的人们!
有道是“古来多少神仙侣,为爱名山去复还”,我虽非神仙之侣,却深深地爱上了武当山,“去复还”的佳期亦不会太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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