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武术之感悟 |
马文国 |
套路一直是中国武术的一个重要特色,也是中国武术区别于国外武技的一个显要因素。德国的罗琳娜博士在欧洲考察中国武术的时候,通过大量的考证和访谈得出一个结论:中国独有的文化和思维模式造就了中国武术中丰富多彩的套路形式,而欧洲的文化没有使欧洲的武技出现斑斓多姿的套路,大多是以对抗的形式出现。我同意这样的观点。在本文的题目中采用“武艺”一词而没有用“武术”,是因为我坚信“武艺”的内涵比“武术”要丰富得多。“武艺”更能体现中国传统文化对中国武术的熏染,反映出中国武术家的文化审美情趣。大凡中国的武术家,都有一种或多或少的“套路”情结,因为传统武术的传承一直是以套路为主要内容和形式的。在传统武术中,有针对不同素质训练的套路,这样训练出来的劲力是一种“整劲”,也别有韵味,而不是现代武术和现代西方体育所推崇的杠铃训练。中国传统武术有一套完整而科学的训练体系,包括入门站桩、基本功力、劲力训练、单式训练、套路组合训练、喂招抗击打训练再到最后的散手训练,而套路是练功的一种主要方式,也是表现武艺的一种媒介。可以说,古人在很大程度上把武艺的表演和实战体现到一个我们今天无法想象和模仿的境界,不是古人的领悟能力和身体素质超过了今人,而是古人处于一个适合于传统武术萌生和演进的社会氛围之中,而且习武的群体构成也比较复杂,促使了传统武术在那个时代的繁荣。张克俭先生对我讲到他的棍术老师罗文源先生演练棍法时的精妙身法和沉雄劲力,他说:“罗爷古典武艺的演练水平达到了一个今天的人无法超越的巅峰。”他认为罗爷的演练体现了中国古典武艺的一种意境,于轻悄变化中体现出杀机充盈。张群炎先生也多次讲到他的恩师郭长生演练劈挂拳,那种吞吐收放、起落拧转让人目不暇接,而灵巧多变的步法,和倏忽穿行的纵跃更是让人叹服他不愧为“郭燕子”。他常常说:“郭爷练的那才叫玩意啊,今天的人没有见过啊!”群炎先生本人对苗刀技法的理解和阐述可谓镕古铸今,阐幽发微,并结合日本剑道和菲律宾短棍格斗术进行比较,示范动作劲力松沉多变,惊险激荡。陕西的拳家们谈起某人的拳技时,常常会用一个充满了关中文化气息的词——“俏皮”,其中包容的温情与称颂俨然映射出其技法的绝妙。我们没有必要厚古薄今,但事实上,今天的习武者虽然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却似乎少了古人的那份执着与单纯,还有“焚膏继昝”的那种甘于清贫和耐得住寂寞的虔诚。
唐宋以降,中国的武术主要以套路形式出现,保存了中国古典武艺的一些技法和格斗要诀。特别是到了明代,这种套路武艺的演练达到了极致,过度地注重“花法”而忽视实战,使得本源于战场格杀的传统武艺成了“满片花草”“人前饰观”,这种江湖武艺的“花拳绣腿”也大肆进入军旅,受到了军旅武艺家如戚继光等的批评与抵制,肃然指出:“花拳入门,误了一生。”强调武艺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勾当,“丛枪戳来,丛枪戳去,乱杀还他,只是一齐拥进,转手皆难,焉能容得左右动跳”?当然戚继光主要讲的是“阵战武艺”,和民间江湖打斗的方式场景有所不同。因为在民间武艺的格斗中,十分强调灵活多变,多是“场中较艺,擒捕小贼”的对搏术,要有足够的胆气,所谓“一打胆,二打眼,三打身法四打闪”,也讲究“闪展腾挪”“惊上取下”的机巧和“打人好似火烧衣”的迅捷冷弹。戚继光和程冲斗等军旅武艺家也没有完全否定套路在训练士卒和传授技艺方面的优势。戚氏在他的著作中则选取十六家拳法之精华,编成“势势相承,遇敌制胜,变化无穷的”的“三十二势”;程氏则把从日本回流中国的“倭刀”根据中国武艺的特点进行了改编,“依其势,撰其名”,成为今天苗刀武艺的滥觞。
武艺的演进和充实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其中我们不能否认一批天才式的武术家的巨大贡献,因为他们的聪明才智和非凡毅力以及锲而不舍的探索精神使得传统武术中的一些技术摆脱了旧有的风貌,焕然一新,武学品位也得到了很大的提升。杨露禅应该说是一位勇于创新的武术家,他在河南陈家沟学的是陈式太极拳,后来到了京城,却没有靠陈式太极拳来扬名立万,而是审时度势,参照太极拳的古有理论,独创出了传扬后世的杨式太极拳。意拳的创始人王芗斋先生也是一位开拓型的大家,他立足形意拳,游走四方,善于体悟,融会贯通,终于创出独具一格的意拳,发力松活抖弹,气势如怒虎搜山,吞吐若神龟出水。其实我们不是奢望这种技术具有多么厉害的实战价值,而是在这种气韵生动的演示中得到了一种绝好的享受,让人体会到沧海龙吟般的酣畅与真切,这才是传统武术给予人的视觉和情感冲击。今天的武术之所以没有观众,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武术的演练中丢掉了这些能够冲击人情感的东西,从而使武术远离了观众。通备武学宗师马凤图先生是近代一位文武兼备的武术大家,他用“通备”的理念为传统武艺的演练和格斗提供了一个最佳“理想境界”,称之为“通神达化”,而他本人对古典武艺的精心整合也取得了令人瞩目和敬仰的成就。我们看到,流传于西北的翻子拳在风貌和劲力上已经与东北完全不同,里面有翻子的短小精悍、冷弹脆快,更有了劈挂的吞吐开合、长刁冷抽和急绞连环,也不乏戳脚的飘点拧转,翻拳密集多变的拳法和劈挂的风雷绞炮结合得浑然天成。翻拳套路中也融摄了螳螂拳名家程东阁先生的“螳螂九手”,使得翻拳的一手多变和螳螂拳的双手打一手融为一体。西北棍法和鞭杆之中融入了劈挂的劲道显得与昔日大相径庭,其长短变幻和进退做作在起伏走转中渗透了武艺的一种古意,让这种源于兵家的器械多了与军旅武艺的交融与回归。对于马凤图先生在武术上的功绩,周伟良博士曾给予很高的评价:“马风图先生对明清的武学典籍有很深的修养,恪守明清以来的武术技术理论,对古典武艺在通备武学中进行了保留和整合,作为一代大家是当之无愧的。”
历代武术大家对武艺套路内容的撷取是颇费心机的,往往是吸取别家的长处,参照自身技术风格来进行演化,不断丰富套路的结构,而在承接上则更尽能事体现出本门派的特色或者融进个人的高雅妙趣。陕西红拳中有一个套路叫“四究拳”,据说是当年四位红拳大师从诸多的红拳技法中提取了一些实战性很强的内容组合成这个套路,有“鹞子”高三之灵巧、“黑虎”邢三之神威、“饿虎”苏三之暴烈、“通臂”李四之精妙,可谓是匠心独运,成了红拳体系中的经典套路之一。
传统武术套路的魅力在于动作的朴实和劲力的独到,而对于劲力的追求往往会贯穿一个习武者的一生,因为劲力是传统武术的生命线,没有了劲力,传统武术便会黯然无光。劲力是武术永恒的灵魂,它会随动作一起给人以震撼,让人无法察觉丝毫的乏味与倦怠, 在“心旷神怡”中体会“惊心动魄”。对于劲力的熔铸和彰显,不同的拳种有不同的要求,但“整劲”几乎是所有流派的一个共识,即聚集全身的力量能够发于一点,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多点打一点”,这样发出的力量便有了排山倒海的气势。整劲是通过经年累月的桩功训练求得,它能够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显精妙,和杠铃训练所得的力量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我所见到的一些武术名家,到了晚年,依然能发出令人震撼的力量,我们不能希望这种劲力达到如何的格斗效果,但却体现了传统武艺的一种魅力。杠铃训练的力量是短暂的,如同一些武术家所讲的“来的快,去的也快”。经过桩功训练求得的劲力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不断地体悟站姿的正误和劲力的运化以及气息的运行,达到瞬间的松紧转换和任意的蓄发。有些拳种以刚猛暴烈见长,例如八极拳和翻子拳,也有的拳种以柔化劲道独具一格,如陕西红拳,既有看起来如同“老婆拐线”的“软拳”,也有如猛虎下山、斧头破柴的“炮捶”。
劲力是传统武艺的灵魂,抛却了劲力,传统武艺在表演效果上是难以与舒展道劲、窜蹦跳跃的竞技武术相媲美的。劲力的训练和感悟是贯穿于传统武术家一生的,他们追求“意、气、劲、形”的高度统一,从而达到发劲时的任意收放。劲力有许多种,不同的拳种有不同的练法和表现形式,我所熟知的劈挂拳就有“辘轳劲”“翻扯劲”“开合劲”“吞吐劲”等。马贤达先生讲过,通备劲力在起初训练的时候,一定要作到周正而严谨,如同书法的“永字八法”,点横竖撇,一招一式循规蹈矩,苦心砥砺,不可任意更改。到了一定的时候,就可以收敛舒险,随心所欲了,瞬间突发,“大巧若拙,大象无形”。通备拳学的劲力是如此要求,我想传统武艺的劲力训练大都遵循着这一步骤,只有得到老师的口传心授并通过按部就班的严整训练才可以达到一个自由的天地,做到“形神兼备”,把武艺的劲力通过顿挫抑扬在若有若无、无可方物之中体现的了无痕迹。
顺带一笔,书法和传统武艺在劲力、神韵上有许多相通之处,耐人寻味。武者好书,似乎是一个十分普遍的现象,在武技之外诠释着武者对人生和武艺的理解、感悟。我所见过的武家之中,有马贤达先生的古朴凝重,苍劲浑厚;蔡龙云先生的筋骨道劲,外圆内方;马明达先生的舒展开阔,气度儒雅;导师邱丕相先生的恣意挥洒,枯润兼备;王常凯先生的飘逸俊美,行走无迹;西安临潼高玉峰先生的起落如风、气势磅礴。凡此种种,从武家的书作之中可以感受到传统武艺劲力的不同表现形式,虽轻重、缓急、刚柔各异,但都是在“中正”的基础上寻求变化,或疏或密,或浓或淡,或展或收,而对腕力的把握尤为精深独到,在提按顿挫中熔铸了武家对书艺的熟稔乃至驾驭。
张克俭先生在谈论剑技和剑法时讲,劲力是为提高攻防技术而经磨练之力,即练武者将先天自生之力经过后天反复揉练,并与武术技法相融合的肌肉力量称之为“劲”,这种劲力善于变向,擅聚全身之劲力发于一点,并能与剑术技法紧密结合。我曾问先生翻拳之道,他说翻拳之劲力在于硬、快二字,要有“三威”,以压倒对手的胆气表现“心威”,以令人生畏的眼神表现“眼威”,以势如破竹、密不透风的拳法表现“手威”。这是克俭老师一生在武学上的深刻体会,从他演练翻拳和棍法时的浑厚稳健、突兀多变、拧转折叠的劲道中品到传统武艺的底蕴。
勿庸置疑,在“长拳翻子”“长拳劈挂”“长拳八极”大行其道的今天,古朴的传统武艺套路被“舒展大方”“造型优美”的长拳大肆改造,其内涵和劲力,特别是格斗技法和意境被涂抹得光怪陆离。传统武艺套路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衰落(马明达先生称其为“衰变”),以至逐渐走向了凋零,让许多钟情传统武艺的人痛心之余而又无可奈何。像古琴、昆曲、皮影一样,传统武艺在时代的音符中,显得苍老而又不合时宜,甚至要被放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襁褓中得到保护,这是一种令人悲哀的选择。传统武艺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浓缩,应该由人来传承,需要热情、责任和勇气,更需要矢志不渝的虔诚。传统就是这样,往往随着一个人的逝去,他所负载的一切也随之不再。几天前,和一个朋友在茶馆小聚,喝的是时下流行的普洱茶,我忽然有了一些感悟:原来传统武艺正如这普洱一样,经过发酵存放才有了浓郁的风味,越陈越香,让喜欢它的人如痴如醉,终生难以割舍。这是茶的魅力,传统武艺的魅力何尝不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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